[主題] 一位專寫貓咪文章的作者--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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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ch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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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無替作者打廣告的意思喔!!因為我也不認識作者
如有違規,請版主刪掉此篇文章
並在此說聲抱歉

這位作者的作品,可能貓咪論壇上粉多粉多網友都正在看,在此分享給大家囉


早上看報紙,赫然發現有位作家專門寫有關喵喵故事,
讀了部分的內容後,覺得非常有趣,作者會站在喵喵的立場來看世界來寫故事
其中一句話我覺得很有意思「神造萬物,只有貓不能用鏈子奴役」, 寫的真是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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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上網找了這位作者的資料,找到一些網址如下

作者的作品~~表列第一個"獵人們"就是寫有關喵喵的事情
http://www.54power.idv.tw/54power/Authors/Novels/A6B6HA4D1HA4DFH.htm

這應該是部份的內容介紹吧!!
http://www.ecogarden.net/weblog/cat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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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到其中的一篇文章內容,po上來給大家看看,如下

獵人們  

◎朱天心  (20030905)  

    尚未幫家中母貓結紮的年代──啊,那真是幸福的年代,整個辛亥隧道南口山坡只不到五十戶人家,人家中又只我們養貓,貓們依本能並不亂倫,貓口增加緩慢,簡單說,我們勿需為他們結紮──,很習慣做母親不久(通常兩個月左右)的貓媽媽們的夜間訓練課程。



   神祕清朗的夜晚,小奶貓們從某個角落傳來或撒嬌或哀求或哭啼啼的喵聲,不需起床不需探看就知道是貓媽媽把他們叼到某高處(花壇短垣或樹幹分枝處)要他們練習跳下。



   對此,我們硬起心腸不干涉,多年經驗告訴我們,因為曾經幫小貓緩頰求情(如插手把最弱小不敢下地那隻給捏下牆),氣跑過自尊心強極了的母貓。再下去更得硬起心腸,貓媽媽會叼回活物,有時弄得見血,祕密會社歃血為盟般的要每一隻小貓上前練習獵捕。這在Discovery頻道看多了,貓科媽媽驅趕回一隻膚髮無傷只是失了群的小瞪羚,要仔貓們反覆練習,追躍、拍倒、咬咽喉……,一隻小活羚甚且可以當一兩天的活教材。



   這在吃得再飽再好的城市家居貓身上仍不停止的搬演著,大概是血液中百萬年來先祖們的基因召喚,不願生疏一身的好技藝。



   貓媽媽遭結紮的年代開始,陸續收的都是零星的孤兒貓,未及讓媽媽帶大並傳授任何技藝,不過這半點不妨事,吃飽喝足仍然不礙做個優異的獵人。獵人名單中一隻公貓都沒有,雄性貓科大抵都如此,難怪紫微斗數天同坐福德宮的盟盟曾建議我,下輩子投胎記住要做隻雄性貓科,更好能指定項目做獵豹,據說他們終生只須玩樂。



   家裡的貓史上,排名一二的捕獵高手應該推花生和納莉。花生且是貓王朝中唯一的武則天或凱薩琳女大帝,之前,之後,再沒有。



   花生晚她兄長金針、木耳大半年撿到,但幾乎可確定是附近一隻獨眼老母貓先後兩胎所生。花生是白底玳瑁貓,所以比真正的三色玳瑁貓要碩長許多,企形臉,骨架大而又瘦骨嶙峋。依例,在她快發情前做了結紮。那時的家中,老弱婦孺貓七、八隻,唯有針針適格做貓王,同胞胎的木耳幼年一場高燒燒壞了頭殼,只空長一副俊美模樣,以為自己是狗,天天與狗族為伍,且認一隻體型超小的母狗妞妞做媽,出門進門晨昏定省,耐心的舔舐狗媽媽的頭臉。針針大多時征戰求偶在外,領土非常廣,闊及數個山坡新舊社區,往往外出十來天才抽空返家療傷休養。於是家園周遭的領土保衛由花生接管。



   花生鎮日搜巡整條巷弄,把那甚至是慕她美色(雖結紮了仍有氣息)而來的公貓們打得哀嚎逃命半點不領情,花生也看不起家中的貓族,她常坐在家中高處,怒目四下,喉間發著怨怪牢騷聲,連狗族都個個膽寒畏縮,貓族小的們天真無邪只顧追打廝鬧,老弱的昏睡終朝,不時還有那頭殼壞去的木耳哥哥趁其不備來叼她脖頸做出求偶動作……



   唯有打獵可以解憂



   花生何以解憂?唯有打獵。



   她輕易啣回蜥蜴,又向我們炫耀又發出護食的警戒聲,那蜥蜴是盟盟鍾愛的,我們搶救情急,便灑些貓餅乾換她鬆口,捕獵高手花生鍾愛貓餅乾,次次應聲放開只是詐死的蜥蜴專心享用,我們趁此把牠送到遠些處放生。



   沒多久,事情竟發展成這般:花生想吃餅乾,便打回一隻蜥蜴向我們換取,一天好幾回。她吃著餅乾(我們猜想),一定暗暗歎息:「這主人,是怎麼回事,這麼愛吃蜥蜴!」



   終有一回,她打了一隻自嘴到尾尖快有一尺的猙獰大蜥蜴,蜥蜴迅猛龍似的滿屋狂奔,不時立定兩足張著大嘴做攻擊狀,這回我們沒一人敢用手或掃把弄去放生,當場兵分二路,一想法將之圍圈在餐桌牆角,另趕忙搬救兵──跑去辛亥國小找上課中的盟盟,還得假裝凝重顏色對校警和老師說,家中突發緊急事故得要盟盟返家。



   盟盟果然不負眾望,三兩下便徒手抓到後山放生去,好像那一一九隊員。



   經此,我們決定忍耐幾次,不回應花生的物物交易,料想聰明如她,也許會改改這習慣。



   花生聰明,卻沒聰明到能了解並接受我們一夕之間不再愛吃蜥蜴,她改打麻雀回來,打青蛙、打紅裙子大蚱蜢、打某鄰居家一圈抹了鹽酒待下鍋的生魚土魠……,我們也傻了,有耐心的便好言相勸(因為她極會高聲回嘴:「以前可以,現在為什麼不行?」),因為若壓低聲調告誡禁制她,她掉頭就跳窗躍上牆頭離家。終至有一天,她發出怪異、又得意又警戒其他貓族狗族靠近的啊嗚啊嗚聲,聲震三樓,我們第一時間聞聲前往,滿室的甜腥味,餐桌下,一地的新鮮血……,從零亂殘餘的羽毛來看,是一隻鴿子!(天啊!會是養賽鴿的鄰居家的百萬名鴿嗎?)



   一起決定統一口徑冷處理,不勸她不罵她也不撫慰她,只定時餵飽她(雖然早明白她的飽足與否和獵捕天性毫無關係),冀望我們回到很多人家人與動物的「正常關係」,冀望她不要那麼在意我們(在意我們到底愛吃蜥蜴還是鴿子),冀望她能明白自己是一隻貓,屬於貓族。



   起初花生仍不死心,擇家中人來人往要道蹲踞(通常是餐桌和客廳間的長沙發椅背),不斷逢人申訴為何我們便片面毀約,不再繼續不是一直既好玩又好吃的交易遊戲嗎?她說的清楚有理,我們答不出話,或此中有好心人兩手一攤無奈的回她一句:「(貓餅乾)沒有囉。」啊她尖聲打斷簡直掩耳不願聞。再後來,她也不回嘴了,負傷的神情負傷的身影跳窗出走。



   貓女王花生的亡故



   貓口眾多,耳根清靜了一陣才發覺花生已兩天沒回。且不說我們如何四下找尋呼喊她,一星期後,後山社區的大廈警衛知道我們在找貓,告訴我們前日地下停車場的垃圾收集站發現一隻死貓,看不出中毒或車禍因沒有外傷。我們問外形花色(因為已經被清潔工當場當垃圾處理掉),大概確定是花生。



   由於沒在現場目睹,並不像以往其他的貓狗傷逝那麼引人痛哭,只覺得非常非常惆悵,彷彿呼之欲出的某些歷史故事中的英雄豪傑,也彷彿文學作品中的某人物,冰雪聰明心性孤傲卻是最狼狽不堪的收場。



   花生王朝結束,如同古埃及唯一的女法老哈特雪普蘇德王朝的不再,是我們與貓狗共處多年唯一的母王朝時代,然我在在禁制自己想,花生是餓到自己去垃圾堆中覓食嗎?她如何不願多走兩步路回家?如何再不願向喜怒無常神經病沒個準的主人(她一定這樣想!)手中討口飯?……



   母貓族和公貓族對人的感情是非常不同的,兩種我都非常傾心,無可揀擇。公貓無論年紀通常一旦確認你對他是無害的,甚至是可以提供他食宿的,就把整顆心整個身體交給你,絕不遜於一個男子在盛年愛戀時對你所做的;母貓族則可能是須養育後代的強烈責任感使她顯得保守謹慎多了,她時時刻刻暗暗替你打分數,並相對釋出等量的信任和感情,我從來不曾得到母貓像公貓那樣的攤著肚皮及要害睡癱在膝上任人擺佈,但有誰會像一隻對你動了感情的母貓族那樣不作聲的遠遠凝視你,瞳孔滿滿的,誰會像她至多蹭蹭你的腳踝(你專心在做事的話甚至不察覺呢),那肢體語言翻譯成人語意即:「你是我的,你是我的……」



   確實,她藉此把她口鼻鬍鬚根的腺體標記在你的身上,宣示著,那是她的領土別人的禁地──至少,我從沒有在任一人族的口中聽過比這還動人還深情款款還真心的話語。



   但話說回來,要說真正的好獵人,絕對是須撫育餵養貓仔仔的母貓們,無論她當過媽媽或結紮過與否。



   花生之後,公認是納莉。



   納莉是納莉颱風前夕人家扔來的小野貓,小到性器不明,但我們不須藉此就知道她是小女生,通常這樣的虎斑灰狸貓,幼時圓臉的是公貓(長大了通常極傻),尖臉的是母貓,正如同黃虎斑白腹貓,九成是公貓,三色玳瑁貓,九成九九九是母貓(據說至今唯一出現過的公貓日本人已將之製成標本),黃虎斑九成是公的,黑貓應該是五五波,但我們碰過的只有一隻是母的,灰狸背白腹和黑白花的亦公母各半……,純粹是多年與貓相處之經驗。



   幸福的獵人納納



   納納,納莉的小名,納納從小就不近大貓,也不理狗族。白日不回家,在我們與後鄰超市之間的綠帶隙地遊蕩,晚上喊回來吃完飯又掉頭走人不見蹤影,一度我們以為終會失去她。



   後來與超市潘老闆說起,才知道原來納納天天與他們放野養在綠地一隻名叫「三杯兔」的大黃胖兔廝混一處(顧名思義,是潘老闆從友人口中搶救下來的),那潘老闆與動物(包括他自己不滿三歲的一子一女)相處方式和我們頗近似,小孩不上超市隔壁的美語幼兒園,天天赤足曬太陽尾隨父親在有限的綠帶草叢抓蟲玩泥巴,潘老闆說,他每蹲在那兒蒔花培土,老覺有一對獵捕眼睛在盯他,後來發現是一隻藏身長草灌木中的小花貓(我們對了一下,確定小花貓就是納納),但納納打算獵捕的對象並不是他,是體積大自己三倍的三杯兔,那三杯兔成天只顧忙著挖地道誰都不理,包括三不五時箭矢一樣從它背上躍過的納納,也不怕偶爾會跳騎到它背上想法咬咽喉的納納。天黑潘老闆會把三杯兔收進鐵絲籠中,鐵籠不知原先做啥用的,其上有一層閣樓夾層空間,那納納不待邀請就自動住進去,三杯兔在樓下理毛,納納樓上也理毛,那真是一段快樂純真的伊甸園時光!



   因為不多久,潘老闆又收了兩隻朋友夜市打香腸贏來的一對小油雞,照例又不圈養牠們,對此,我們隱隱的心有惴惴乎。



   便很快的那日來臨,我們非常清楚的聽到小雞的啁啾哭啼聲,就在耳下,就在屋�!一干人拔腿尋聲前往,二樓的後陽台,納納與一隻小雞並肩坐在那裡,小雞並未受傷驚嚇,納納也只朝我們瞇目虛兩眼(那與打呵欠這個肢體語言同樣,都是心情high到極致之後的必要淡然放鬆反應),個頭比小雞大不多少的納納,要不鬆不緊啣著叫不停又搧翅掙扎的小雞跑過綠地、躍過山溝、跳上屋院短牆、閃過聞聲前來關切或搶奪的其他貓族、沿壁走、縱上二樓……,略想像那過程那情景,佩服喝采都來不及,哪好責罵她,只默默的趕緊捧還給潘老闆。



   如此每日至少要發生個一兩回,地點常換,有時是屋內(若窗開著的話),有時是三樓,小雞習慣了也不叫,因此發現時兩個一蹲一趴都在打盹。



   某次潘老闆例行上門取雞,我記得駱以軍正巧在,從他張眼結舌狀才覺得我們可能玩過頭了,便正經向潘老闆建議,或許該想辦法把小雞關關保護一下吧。潘老闆說,還是聽其自然吧,尊重自然生態,不約束小雞不約束貓。



   ……可是,可是在這「自然生態」中,我們的可是獵食者那方哪。



   便有一日,一隻小雞再找不回了,不知是納納下了重手(那雞長得已比納納大了),還是煩我們屢屢拿走她的獵物而索性帶到遠些的後荒山怎麼的,我們和潘老闆找雞不著,互不怨怪也不道歉,都有些悵惘和懊惱。



沒有了小雞(潘老板畢竟把倖存的那隻收進超市�,與他二名小兒一般赤足四下遊走),納納開始打我非常喜歡的小綠繡眼回來,小鳥不經驚嚇,未有外傷的睜眼死掉,納納不解的再再把它拋擲在空中,冀望它能重新展翅恢復方才遊戲中的狂野生命力,納納喉嚨發著奇怪(不解和不滿?)的聲響,我噤聲的一旁靜靜觀看,真是為她的野性著迷,決定不了該站在哪一邊,或該不該插手介入(有一兩次小鳥還活著),因此我恍然略有了悟──為何每回我不忍多看「國家地理頻道」和「Discovery」,每見食物鏈的任一方受苦,苦旱、受飢、被獵食、或獵食失敗……,簡直覺得造物的殘酷無聊透了,開這種惡意又難笑的玩笑也不厭煩──原來,原來他不過跟我一樣,不知道該不該插手,例如你愛的恰總是強者,你打心底同情恨不得立即伸手改變命運的(無論是綠繡眼或人)恰又是弱者那方,時機延宕、蹉跎,我往往與那造物的一樣,啥都沒做。



   (其實盟盟說過,我最不能去當野生動物學者或自然攝影師,因為「你一定會忍不住半夜偷偷抄起獵槍去打隻羚羊給那些受傷受餓的老小貓科吃,你一定會插手管的。」)



   幸福的獵人納納,彷彿狩獵女神戴安娜,光采奪目的忙進忙出,從未掉入花生以物易物的窘況,她彷彿知道我們佩服她的好身手,她便非常獵人風格的方式回報我們,一回材俊照例趴在地板上看書,納納跳窗進來,啣了一物丟在材俊面前正攤著的書頁上,是一隻同樣與材俊嚇了一大跳四目瞪視還沒長毛的活生生小老鼠,納納一旁躺在非洲草原悠閑姿態的一下一下拍著尾巴,意思再清楚不過:「若,賞你的。」



   材俊謝過她,不動聲色輕攏上書頁,出門放生去。



   相處到這個地步,便會有很多惆悵時刻發生,好比託了孤狠心出國,機上不經意的便開始喟歎,好可憐啊納納,你都不知道大冠鷲遨遊的天空是這樣的,飛行器是這樣的,美味的異國魚鮮是這樣的,還有所謂的好多好多的外國,無論如何你都不會知道世界是那樣大……,與親愛的人不能分享同一種經驗、記憶、知識、心情(當然此中最劇烈的形式就是死亡吧),我不免覺得悲傷,也深感到一種與死亡無關卻無法修彌的斷裂。



   但我猜想,我得這樣猜想,她在我們這方圓不會超過半哩(母貓的活動領域較小)的綠帶、山坡、覆滿雜草的擋土牆的遊蕩,那星光下,那清涼微風的早晨,那眾鳥歸巢(因此多麼叫人心搖神馳)的黃昏……,她花一兩小時甚至更多,蹲伏在長草叢中,兩眼無情如鷹,目標一隻靈巧機警的麻雀,或一隻閉目沈靜冷血入定的老樹蛙,以及千千百百種活物的抵抗逃竄方式……,她一定曾想,唉我那看似聰明什麼都懂的主人永遠不會知道這個樂趣,那微風夾帶多種訊息的穿過草尖,草尖沙沙刷過最細最敏感的腹毛,那光影每秒鐘甚至更小刻度的變化,那百萬年來祖先們匯聚在熱血脈�的聲聲召喚,那瞬間,時間不花時間(卡爾維諾說,故事中,時間不花時間),掌爪下的搐動,那管他什麼動物都同樣柔軟的咽喉,但不急咬不急咬斷它……甲殼虫如何支解,飛鳥如何齊齊的只剩飛羽尾羽和腳爪和頭……洗臉理毛,將那最後一滴鮮血深深揉進自己的腺體中……,那樣精密,那樣樂趣無窮,那樣探索不盡,啊我的主人她永遠不會知道。



   我每每努力為想像中的細節不斷再再增補更多的小細節,唯其如此,才能平衡我們這一場人與野性獵人在城市相遇,既親密又註定疏離的宿命。



   便也有好些個夜晚,無任何聲響預兆的我自睡夢中睜眼醒來,沒有一次錯過黑暗中一雙獵食者的眼睛正從我床頭窗台俯視我,那一刻她一定以為自己是一頭滿洲虎,因為她都不聽我的輕聲招呼: 「納納。」她應聲躍起展開獵殺行動,啃咬蹬踢拖我的腿和手,把我當一頭剛給撂倒的大羚羊。



   星辰下,潮聲�,往事霸圖如夢。



   少年時鍾愛的句子破窗尋來,我且將它慷慨的送給這些我所結識的城市獵人及其了不起的祖祖宗宗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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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朱天心~~發表內容


並不是每隻貓都可愛

旱旱長得真醜,頭臉毛短髭髭的像剛入伍遭剃了平頭的男生,智力立時減半,常讓人忘了她是一名女生,她的白底灰花散佈得毫無章法,盟盟形容旱旱彷彿是蹲在一旁看人畫畫,被洗筆水一甩、甩成這模樣的……

因為隨手寫了幾篇貓文章,便有一些識與不識的人被挑動,打算去認領收養流浪貓,滿心以為是一段美好情緣的開始。

我因此有義務告知,並非如此,並非每隻貓咪都可愛,並非每隻貓咪都多少可實現我們未完成的荒野夢,例如「國家地理雜誌」頻道、Discovery、「動物星球」頻道中動物學家們方可二十四小時近身觀察的獵人們。

膽小的貓

極有可能叫你嚴重失望的,你收留的是一隻與荒野獵人形象大異其趣的膽小鬼,這平常得很,幾乎每一隻流浪小野貓都有一段辛酸史,跟丟媽媽的,或因弱小殘疾被媽媽(包括大自然)遺棄的,或媽媽因故回不來的……,我們家貓史上公推最膽小的APEC就十分典型,他被媽媽挪窩挪到正在整修的空屋人家的冷氣口縫中,媽媽不知何故不再現身,呸咕(APEC的小名)大哭了一整天,聲震方圓數十公尺,弄得隔條巷子的我們一天被喵嗚得啥事都做不了,心腸最軟的天文終於擲筆前往探看,發現貓媽媽果然把他藏得好,就算擅闖人家空屋一樓二樓都搆弄不到,天文只得拜託正要收工的水電工,水電工好心願意幫忙,用個超級大扳手胡亂大力地敲打冷氣,用的是暴力法。

半小時下來,人貓皆給震昏,所以起初天文還擔心呸咕會因此成個聾子。但這擔心全沒必要,呸咕嚇壞了所以破例沒放在一樓起居室與眾貓眾狗眾人試著相處適應,天文把他攜進臥室,他自此鑽在書桌與牆角間,一點風吹草動(所以沒聾)就不見人影,差不多要到一個月以後我們才稍能見到他,呸咕是一隻黃虎斑白頸腹的公貓,通常這款花色的公貓,話多,大派到接近厚臉皮地步,是次於虎斑灰狸公貓與人關係黏膩的。APEC完全破例,即便對最信賴的救命恩人天文仍非常含蓄拘謹,天文有空時故作瘋癲逗他,想讓放鬆片刻也算心靈治療一番。APEC從不為所動,只緩步退到遠遠的窗台上蹲踞,憂慮地注視著天文,斷定她是個瘋婆子。

必須說明一下何以命名為APEC,長期以來,家裡貓口一直保持在少則五隻多則一打間,而且來來去去生生死死,直到貓族也植晶片登錄身分時,才發現要能一一準確說出他們大致年齡的難度,便圖省事用時事來作記,例如APEC來的那年十月,正巧是欠缺外交實務經驗的新政府第一次面對派員參加APEC的紛擾時刻;次年的北台灣嚴重苦旱,乃有旱旱;鮪魚熱季收的叫TORO;人人談論張藝謀的《英雄》時撿來的小黑貓叫英雄雄;最近期收的醜醜的小女生叫小SARS等等……

醜貓咪

是的,你可能遇到的是隻醜到讓你猶豫縮手的貓咪,曾經有隻黑白大公貓,因長相得名叫阿丑,有時也喊他希特勒,因為他黑白分佈毫無規則可言到破相的臉的人中處有一撇濃黑,乃至第一屆民選直轄市長族群動員激烈時,不少公開張貼的候選人趙少康海報被對手支持者給塗黑人中處,用以暗示他主張的「把不法通通抓起來」如希特勒,我們怎麼看怎麼忍不住說:「不是我們家阿丑嗎!」

還有苦旱分區限水時被主人放在(我不願意說丟,因為從旱旱的舉動看來主人對她是愛不釋手的)我們家大門口的旱旱,旱旱的貓籠好漂亮,裡面有專用的鏤金雕花水杯,有個日本某神社求來的護身御守,隨附上的貓食也是進口高檔貨,旱旱會像小孩子一樣鬧覺,繞樹三匝發著黃蜂聲腹語抱怨個不停,最終一定要睡在正使用的桌上攤著的稿紙上,啃咬著人的手指才得睡去。我們因此猜測她的主人平日一定將她抱進抱出同寢同食同工作,這回要不是出國念書斷不會如此替她另覓主人的(我也不用遺棄二字,我相信她主人偷偷觀察了我們家好久,確定我們肯善待一隻...大醜貓)。

旱旱長得真醜,頭臉毛短髭髭的像剛入伍遭剃了平頭的男生,智力立時減半,常讓人忘了她是一名女生,她的白底灰花散佈得毫無章法,盟盟形容旱旱彷彿是蹲在一旁看人畫畫,被洗筆水一甩、甩成這模樣的。我們想起來便喊她一聲:「朱旱停、大醜女。」旱旱次次都爽快回應,語言複雜極了,不只我們人族這麼覺得,貓族也一樣,公推她做通譯,因為往往負責餵食的婆婆在二樓翻譯日文稿子過頭又錯過他們用餐時間,他們便會敦請朱旱停上樓到婆婆房門口請願催促,沒有一次不順利達成任務。

愛說話的貓

所以,也可能是一隻愛說話說不停的貓,常常不知不覺被迫和他對話好久,「可是貓和人是不一樣的。」「別家的貓咪有這樣嗎?」「不行就是不行。」「我也很想跟你一樣。」「不可能。」「不信你去問╳╳。」

╳╳,一隻嚴肅木訥正直不撒謊的貓。

嚴肅木訥的貓

起先你會很高興他不多嘴也不偷嘴、不任意餐桌櫥櫃書架上行走打破東西,他沉默、自制、嚴肅、常常蹲踞一隅哲人似地陷入沉思,家中有他沒他沒啥差別,我們便也有幾隻這樣的貓,偶爾必須點名數數,最後左想右想怎麼少了一頭牛的就是他們。

其中一隻是光米,本名叫黃咪,通常如此以色為名草草暫取的貓,來時都不樂觀,以為只能苟活一兩日,光米來時比我們手小,要死沒死失重失溫,被我們盡盡人事輪流握在掌心撿回一命。因為體弱,天文便帶在身邊多一分照護。

光米並沒因此恃寵而驕,時時不苟言笑蹲踞一角觀察人族,不懼人也不黏人。我往往總被那三不五時收來的幾名獨行獵人給吸引,全心傾倒於他們,卻又被他們往往突然離家不知所終而悵惘心傷,每每這樣的空檔,我都重又回頭喜歡光米,老去撩撥他嚴肅不狎膩的個性,捏捏他的臉,快超過他忍耐程度地拍打他,不徵他同意地硬抱他,每自稱大舅舅(因我想起幼年時,我的大舅舅每看到我的圓鼓鼓臉就忍不住伸手捏得我又痛又氣)。

光米全不計較我的不時移情別戀,因為他有天文,我覺得他們一直以一種土型星座的情感對待彼此。

光米後來得了細菌性腹膜炎,歷經半年的頻頻進出醫院、手術、化療,其間的照護、隨病情好壞的心情起伏,折磨煞人,天文覺得甚且要比父親生病的三個月要耗人心神得多。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天文無法支撐,藉她編劇的電影《千禧曼波》參獎坎城之際同往,自己一人又在沿岸小鎮一個個遊蕩大半個月,她不敢打電話回家,我們也不敢打去,於是大舅舅我天天學天文把光米抱進抱出,逐陽光而居,並不時催眠療法誇讚光米:「光米你太厲害了,真是一隻九命怪貓哇。」

光米維持他健康時的沉默不言笑,努力撐到天文回來的第二天,親眼證實我們一直告訴他的「天文在喔、就快回來了喔」,才放心離開。

嚴肅不語的貓還有高高、蹦蹦。

高高是一隻三花玳瑁貓,流浪來時半大不小,智能毫無開化,大大違背她這花色該有的聰慧,而且她只對吃有興趣,吃完就窗邊坐著發傻,她骨架粗大,兩隻大眼毫無表情,好大一尊復活島史前巨石像,常把過路的貓族狗族們看得發毛跑人。

蹦蹦情有可原,來時是原主人連籠帶貓棄在後山上,發現時籠門開著,小貓蹦蹦被狗族們咬破肚腸,扯斷一隻後腳,我們盡人事地送到獸醫院縫合、腳關節打鋼釘,說是沒死的話兩星期後再回院取出鋼釘。

才一星期,蹦蹦已如其名蹦蹦跳跳,鋼釘戳出一截天線一樣地豎著,才在猶豫該如何料理,便有人掃地掃到叮叮作響的鋼釘。但蹦蹦從此啞了,她原有的長尾巴也遭咬傷終至痿縮脫落,像隻截尾貓,又因體型較大,很像藪貓、石虎類。她從不遠遊,與狗族和善相處,一生健康無病痛,是目前家中最老最長壽的貓,她且極愛理毛,非把毛舔到濕漉漉且條紋鮮明清楚不可,但因她沉默又自己打理甚好不麻煩人,我們往往忘了她的存在,都覺得她彷彿《百年孤寂》中那名年輕時眼睛像美洲豹、生了孿生子便守寡、而後在廚房終老、上下伺候三四代人、沒人記得她、晚年家族僅餘包括她在內的三個人、她於某個十月早晨決定回高地老家的聖塔索菲亞。

偷嘴的貓

唯獨我們的聖塔索菲亞超會偷嘴。

有一些貓也愛偷嘴,但通常下手前會大聲昭告天下,「就要偷了,」「真的就要偷了,」「不要說我沒警告你們,」「五、四、三、二、一……」很君子地與一路發著喝斥制止聲前來的人族比誰動作快。

蹦蹦是不作聲的偷嘴,往往我們都在附近,卻要待地上狗族發生爭食聲才發現晚餐桌上的魚沒了,貓偷魚,天經地義,我們通常只責怪離餐桌最近的人沒看守好,但蹦蹦不就此滿足,她偷貓通常不吃的泡麵,通常不吃的墨西哥玉米脆片,通常不吃的香菇,通常不吃的真空包裝研磨咖啡,通常不吃的長長一列清單。

她通常把那這些包裝啃破或抓開,像個好奇的小孩單純只想知道只想嗅嗅看其中到底裝了什麼,我們當場發現也罷,最怕十天半個月後得面對一堆發潮走味的食物。

這還不是最糟的。(上)

小心眼的貓

你也可能收留的是一隻小心眼、愛吃醋、易受傷(心靈)的貓。

我們目前的貓王大白就是,這真不知是先天或後天,大白是隻資歷夠久的大公貓,斷斷續續做了好幾屆貓王,該怪誰,他老不只一次被看到暗地暴力邊緣的修理其他老小,他手長腳長身長,發狂興奮起來像長了一對翅膀,可以低空掠過刷地就攫捕毀東西四下奔竄的老小貓,是故每有新的大公貓加入或長成,他立即被推翻篡位,很像獅心王查理十字軍東征時不得民心的攝政約翰王。

退隱做平民的日子,大白習慣避居廚房最高的櫥櫃上的制高一隅,暗自做著泣血的表情,吃飯時間才下地,全家包括人族狗族只有盟盟同情他,常用食物引他下來,抱抱他,給他心靈復健,便不免有人(通常是我)見了叉腰向他翻老帳:「早上追殺貝斯ㄏㄡ,要打!」啊大白他真的傷心欲絕作吐血狀,我們便叫他周渝,叫他╳╳╳,叫他幾個我們認為愛計較、陰惻惻的人。

目前的大白,正發起王位保衛戰,因為剛又新進門一隻大公貓尾黃。

野貓

所以,也很可能是隻野貓,毫無半點妥協餘地的野貓,大大戳破你以為冬天時他會蜷在你膝上、睡在你腳頭的美好幻想。

就如同SARS時期,天文半夜放狗,聞聲尋去,在辛亥隧道口抓到的小女生小SARS(所以有人若突然憶起SARS時期某深夜彷彿在充滿鬼故事的辛亥隧道疑似見過一名長髮女鬼,別擔心),我們叫她小薩斯,或薩薩,薩斯斯,如何暱稱,如何餵食,如何照護,都沒用,她與貓族大哥大姊處得十分良好,對狗族是敬而遠之,對人族則充滿戒備懷疑,她常在屋子各角落靜靜觀察我們,眼神無表情似野狼,她甚至有些以必須跟我們同住一屋頂下為苦,她在耐心等待我們人族什麼時候肯遷離,把這空間還給她。

(可是我好喜歡無法接近的薩斯斯啊,以偶能摸摸她而她瞬間不跑為我非常之樂事。)

同樣的野貓還有辛亥貓。

辛亥貓其實是一組貓的泛稱。先是一隻野母貓薩斯媽媽(眼神非常像小薩斯)在辛亥國小校園一隅生養了一窩喵喵奶貓,一旦稍稍確定了她的活動動線,我們便開始定時定點餵食,一為想和她混熟了送結紮,二為了想讓小貓們熟悉人族日後好抓去認養。

我們風雨無阻地餵食了大半年,包括其間兩場颱風,因為只要一想到他們母子尾生一樣地等在那裡(女子與屋生期於梁下,女子不來,水至不去,尾生抱柱而亡),如何都不能失約。

薩斯媽媽半點沒被我們感動,而且她嚴禁小貓對我們有感情,所以儘管每天晚上八點左右他們母子仨早等在校園夜黯的角落,見了我們老遠飛奔迎上,兩隻小的,小狸狸、小貝斯(長得像我們家貝斯)已經被我們餵得好大了,但被媽媽教得極嚴格,一面不忘發出「赫、赫」的噴氣威嚇聲,同時刻的肢體語言是愛悅幸福地打直尾巴、四腳輪替踩踏著(吃奶時推擠媽媽胸懷的動作),言行不一,莫此為甚。

不願家居的貓

不願家居的,不只是辛亥貓組,不知該說好運或壞運,你可能遇到的是一隻不世出的大貓王,其氣概、其雄心,讓你無法、也不忍只你一人擁有他、拘束他、囚禁他、甚至剝奪他的天賦貓權酖酖結紮他。

我們近期的貓史上就曾有那樣一隻大貓王,金針。金針與他的同胎兄弟木耳還沒斷奶就被鄰居當垃圾一樣丟給我們,金針黃背白頸腹,個頭不大,身體小毛病不斷,主要是皮膚病,尤其他每一遠遊出巡回來,舊傷未癒又添新傷口,最難好的是脖子連肩胛一處,那傷疤跟了他一輩子,老是化膿發炎,我們不敢給他戴獸醫一般處理這種狀況時給戴的維多利亞女王項圈,怕他在外遊蕩時會行動不便造成危險,於是天文發明各種包紮法,歷經無數次改良,終以一方白紗布,用一種童軍綁法斜斜地穿過前腳腋下固定,怕他不耐扯去,每每敷藥療傷綁好後便在場的人齊聲歡呼:「太帥了太帥了針塔塔。」

針針就自我感覺好帥地忍住不扯它,出門巡訪。

出遊數日回家的針針,每也要我們同樣熱烈地齊聲歡迎。他通常從後院圍牆、二樓陽台、跳窗進屋,通往一樓的樓梯正對餐桌,有時我們正圍桌用餐聊天,他一人階梯緩步走下舞台亮相似的,這時有人發現最好,便齊聲鼓掌說:「歡迎歡迎貓大王回來了喔。」不然他會遲疑片刻,尋思,快步下樓,從廚房推門出去,跳圍牆,上二樓陽台,跳窗進屋,(咳兩聲)再鄭重出場一次,如此這般直到我們忍著笑,熱烈致上歡迎儀式。

(我們一直奇怪著,他怎麼跟那老遠日本國的系列電影《男人真命苦》裡的寅次郎每趟浪遊返家時的模式一模一樣。)

我們每見他家居才數日就坐在窗台望空發怔,便言不由衷地婉言勸他:「傷養好再走吧。」(其實我多羨慕他的浪蕩生涯哇!)總是,總是在某些個神祕起風的日子,我們之中誰會先發現牆頭的樹枝上掛著針針鑽出去時給刮扯下的白紗布領巾,小小船帆一樣地在風中舞振著,便喟歎:「針針又出門啦……」

單身漢俱樂部

也有可能你遇到的是不安於室、但半點沒意思要當貓大王的公貓(們),我們叫他們單身漢俱樂部,有時是描述特定的一種個性,有時指的是一組公貓。

這在自然環境生活的群居貓科(獅子、獵豹)是很尋常的,前者在獅王仍年富力盛又獨佔母獅們的交配權時,公獅們只得結黨成群、玩樂吃喝,偶爾分擔保衛疆土職責,待那一生中可能僅僅只有一次的時機到了,再革命篡位。獵豹是母系社會,單身漢獵豹們連唯一的奪權篡位使命也免了,獵食、育後全母獵豹一人獨挑,公獵豹們真的成天只要遊手好閒、逍遙終生。

我們貓史上不時就有如此個性和生態構成的單身漢俱樂部。典型的可以眼下的貝斯和英雄為例。

貝斯是盟盟學校樂隊貝斯部的女生去年暑假在校練習時在校園角落撿得的。女生們輪流一人照顧幾天,因為家裡全都不許養,這也難怪,因為從貝斯親人的個性可以想見那些女生們一定是一手握著他一手打電腦、做功課、吃東西、上廁所……,叫父母看了不煩才怪。

所以小貝斯如同賈寶玉,是在女生脂粉堆裡混大的,他長得也像寶玉,灰背白腹白臉綠眼,白處是粉妝玉琢的白,他的嘴是滿人式的平平一字嘴,並不像其他貓咪的唇線加人中恰恰是一個賓士車的標幟。開學後,女生們把貝斯連同滿籠眾姊姊們買的小玩具找上盟盟託孤。

貝斯是家中唯一肯讓人抱的貓,而且他喜歡兩前腳環摟人脖子,好心幫人族理毛(髮),人毛比貓毛長太多,他耐心認真地往往愈理愈亂。他吃得好胖,結紮之前之後對家中眾美麗貓姊姊貓妹妹毫無興趣,見到無論哪個貓王(大白或貓爸爸或尾黃)都應卯地仰臉露肚皮要害以示輸誠。賊來迎賊,官來迎官,稱良民也。

同樣地還有英雄,英雄唯一張皇哭喊過是他老媽把他丟棄在路口自助餐店前那晚上,我們把他帶回家後他有吃有喝再不抱怨。英雄雄是標準的黑貓,黑貓的遺傳基因簡直不變異,我在哪個海角天涯見過的黑貓完全是那同一隻黑貓。(多年前,曾在愛琴海的密克諾斯島的港口與一隻黑貓對視良久,以為是家中那朝夕相處的黑貓因思念我而穿越時空來會。)

我們很快發覺英雄對英雄大業毫無興趣,他的生平大志是當黑手,正巧整條巷子這家敲圍牆那家打掉隔間沒停過工,英雄雄日日專心看工人做工可以看一整天廢寢忘食,付出的代價是幾次被下工的工人鎖在空屋裡回不了家,還有一次是撐著返家時已半死狀態,他大約掉入某種油漆溶劑桶中,我們用熱水洗髮精洗了五次才把毛給鬆開,唯他可能吞了不少,嘔一種有汽油味的綠汁嘔整晚才漸漸復元。

飛女黨

與單身漢俱樂部相反的,你可能碰到的是飛女黨。

這似乎與結紮的時機有關係,通常獸醫都認為母貓只要發育成熟就可結紮,但我們的經驗是,不可在懷孕的初期連同做墮胎手術,因為彼刻母性機制已經啟動,最強大的生命趨力卻無法舒解,好幾隻已經做好媽媽準備的母貓,就此精神錯亂、行止異常,最後不知所終。

過早過遲結紮都不宜,我們後來就暫把時間點定格在青春期後期,如此的代價是,她們的心智狀態大體就停格在那個年齡,國中三年級,便有所謂的飛女黨。

這些飛女黨,和那些四處遊蕩、胸無大志懶洋洋的單身漢俱樂部成員不同,她們甚有默契地結合本該育後、獵捕之精力,有組織地巡守勢力範圍,亞馬遜女戰士般地痛擊包括聞她們美貌而來的外來者。

她們有時會同時鎖定某隻看不順眼或結下樑子的落單的貓(如單獨長住在三樓的納莉),她們會突然有一天放課後,丟了書包,捲短裙子,插幾綹五顏六色的挑染假髮,掏根菸,操著她們認為野野的口氣說:「走,上樓去堵謝納莉!」簡直覺得那個老師疼愛男生戀慕的好班女學藝股長假仙欠扁極了。

我常在上三樓的階梯上沿階遇到以TORO為首的飛女黨們,她們高高低低盤踞著,我討好有禮(因要借路過)地打招呼:「ㄊㄡ ㄊㄡ ㄌㄡ、薩斯斯……」

她們看看我,互望一眼,我彷彿看見她們心裡嗤了一聲:「虛偽的納莉媽媽!」

……

嗯,並不是每隻貓咪都可愛。

並不是。
hoch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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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朱天心~~發表內容


【2005/06/14 聯合報】


只要愛情不要麵包的貓


在城市裡,定時定點的餵食流浪貓狗,最艱難的酖酖除了其他人族莫名其妙甚至殘忍的抵制、虐殺外酖酖,其實也最容易發生的,就是與之發生情感。



我知道的默默在不分晴雨晝夜恆心做著這些工作的貓天使們,都具備不僅只是餵食,最好能夠進一步帶去打預防針結紮,不能認養的再原地放回……的觀念,因此,試著接近他們,不是放了水糧就走,便成了必須的工作。



在〈貓咪不同國〉裡我曾提及,在台灣,大部分的流浪貓狗與人族的接觸經驗是極糟的吧,他們帶著各種傷,肉體的(車禍的、熱水澆潑的、鐵絲橡皮筋勒脖頸的、BB彈鋼珠射的、久未有一口水糧的……),精神的,以致對天天餵食的人族仍充滿戒備、疑懼,不肯讓你接近伸手一步。這雖讓我們的結紮任務變得非常困難,但我寧願他們這樣,如此才能自保,因為誰知道他們碰到的下一個人族是一樣良善或險惡的。



但偶爾,就有那違逆了本能的,居然不要麵包只要愛情的貓咪,對他們,我至今無法描述那樣的糅合了好多好複雜的情感的關係,弘一法師臨終的「悲欣交集」也許接近,更多時候,我覺得自己是渾身傷疤累累歷經無數戰役的老將軍,一個傷疤可講一個好長的故事(我身上還真抓痕累累呢)。



最典型的是「貓妹妹」,貓妹妹是曾經我們興昌里的野貓大王「貓爸爸」的女兒,待她孤女一名肯讓我們觸摸時已出落為成年美女貓,不可能收進我們家了。家裡已有十隻加減的貓並不是問題,另有的十隻加減的狗族才麻煩,因為野成貓已定性定型,無法接受與堪稱他們宿仇天敵的狗族同居一屋頂下。但還好妹妹的領域就近在我們巷口三岔路一帶,這家陽台那家後院洗衣機上輪著睡,她已遭我們結紮,不會有流浪公貓追求或追打她搶地盤,她這一生最重要的生養義務和驅力不再,我偶見她坐在人家牆頭發傻,打心底抱歉,完全不敢去想她其他的漫長時間是如何打發的,酖酖其他時間?是的,每天十分鐘到半小時之外的其他時間。



妹妹超會聽我們家大門的木門聲,相距十數公尺,往往她那頭已斂手斂腳端坐等待。



我們通常相約電線桿下,桿底的小叢黃鵪野草裡藏著水罐(以免被無聊挑剔的鄰人傾倒扔掉),換上新鮮水,倒好貓餅乾,妹妹才不管多餓看都不看嗅也不嗅,她把握住這一天中人族行色匆匆的幾分鐘向我們尋求一點點溫存與慰藉,她在我們兩腳中仰臉打滾撒嬌(我往往一身外出黑衣褲假裝果決狠心的說:「妹妹今天不行,要去開會。」)要是你畢竟不忍心的蹲下,她會攀爬上身,仰頭端詳你的臉,肉掌輕觸你的痣或雀斑或晃動光影,忍不住時就鼓起勇氣輕咬你下巴一口。



通常天文心最軟,天氣好時,乾脆帶一本書,在人家門階前坐個半小時,讓妹妹在腿上好睡一場。



如此至今四年。



最近期的則是小三花。



小三花一開始出現在辛亥路進來不遠的慈惠宮神壇前,發現時,她正在一小段路邊陽溝中覓食,渾身油污爛疤貼地伏竄,因為她的喵聲,才知道不是老鼠。她可能才斷奶,卻不知何故像老久沒了娘親,於是我們開始在金爐旁定時放糧,沒幾天,才發覺不遠鄰人堆棧的雜物中還有一隻膽小的黑白乳牛毛色兄弟,有一陣子我們叫他們金爐貓,不久就自然叫小三花和乳乳。



後來終於可以觸碰到小三花了,便趕緊帶去吳醫師處,初步清理完,才發現她的毛色,但她疤癩得我沒見過的嚴重,連吳醫師都先喪氣得說不出半句勸慰鼓勵的話,只給我們一種滴劑,必須每日兩回不中斷的服用一個月才可能有效。這個療程對家貓來說不難,對出沒不定的流浪貓只能盡盡人事。



但我和天文風雨無阻沒錯過任何一次做到了(只除了有一天全家去苗栗銅鑼陪藍博洲立委競選掃街)。小三花用力回報我們的回復了老天爺惡戲她之前的模樣,連廟裡閒坐泡茶的老人看到我們餵食二人組出勤,都會閩南語通風報信剛才那隻紅色的貓在哪裡哪裡。是的,紅色的貓,小三花身上潑墨畫風的大塊的橘紅和黑亮,最特別的是,她整個右額右頰連眼是一塊工整的黑色覆蓋,完全是戴了眼罩的獨眼海盜頭子造型,神氣極了。



而且她非常顧念她那害羞膽怯的小兄弟乳乳,每每忍住不吃,朝那廂雜物堆喵喵叫喚,知道她兄弟暗中窺伺,便反覆親愛的磨蹭我們作示範,也因為如此,我們暫打消把小三花收回家的念頭,要是沒了她的陪伴,乳乳一定會變成徹頭徹尾一隻生存能力很差的流浪貓。



蹉跎的時日,我不免暗暗想為小三花找個好人家,我不願她被關在吳醫師的認養籠裡被人指指惹惹嫌嫌,我開始假裝關心起朋友中愛貓但家中只有一隻貓的如安民、偉誠、南方朔、和家有三隻年邁母子貓的錢永祥老師,看能不能趁此把小三花偷渡給他們。



那陣子比較常和偉誠見,便屢屢快引人疑竇的老問候他的ANDO(偉誠喜歡安藤忠雄),暗示著獨居的貓是很寂寞無聊甚至會引發憂鬱症或行為異常等等。終於偉誠也問我們在忙些什麼,機會來了,竟,我竟訥訥含糊的回答:「……,嗯,新又在顧一隻……醜醜的小野貓。」我曾看過他ANDO的照片,俊美極了的貓王子,我好怕他會嫌棄儘管癩疤病治好但他人眼裡依舊醜醜的小三花,我更抱歉傷感自己竟然說出了實話。



那樣的時日延宕中,小三花愛上我們了,違背天性本能的不吃喝,一意執念要尾隨我們走。通常,得狠心的把她抱至金爐攔腰平台處,然後趁她瞻前顧後決心跳下地前快快大步離去,不敢回頭。其中唯一我像羅德之妻回首的那一次(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她已跳下地,跟到轉角處,猶豫著要不要穿過馬路跟上我,我不免擔心,停步遲疑片刻,她坐下來,放棄了,被眼前太多變動之物如車、人、狗吠、微風、紋白蝶所干擾吸引,看不見沒有太遠她原先癡心欲追蹤的我,我永遠記得她的模樣,凝神端坐在那兒,想辦法捕捉風中一絲絲我的訊息,小小神氣的獨眼海盜酖酖臨終時,光速閃離我視網膜的畫面,必定有這樣一幅。



因為之後再沒見過她了。



我相信親愛人如她,是被路過的某好心腸媽媽給決心收回家了。因為日日中午我們餵食時,正好是不遠辛亥國小低年級半天班放學,便常有一對對年輕媽媽或爺爺阿媽接小孩路過,是上好的觀察人族時刻,有會停下腳步,並要好奇的小孩蹲下不要嚇到貓用餐的:「弟弟你看貓咪好可愛呀!」(小三花就是被她們這一類組帶回家的吧),有那小孩興奮前來、媽媽在後頭大聲喝止:「髒死了,趕快走,會傳染SARS!」也有小孩不管我們在場、順手撿起石頭木棍就追打跺腳怒叫的,這樣的小孩,在我勸阻時(「他們都沒有媽媽好可憐。」「假使他和你同樣大你敢這樣欺負他嗎?」),大人們通常冷漠或煩煩的立在一旁,不,當然不敢,因為他們這樣的人對大小、強弱最有感受,我幾乎可以看到他將來肯定是遇上司、權勢就彎腰投降,遇下屬、弱勢包括老小親人都是傲慢欺凌的。



我不知道那些不惜花費無數讓小孩勤於穿梭在各種才藝班補習班「學習」的父母為何如此不在意這種無價的生活教育,學習如何平等尊重善待弱小生命並及於其他弱勢,我相信,對這價值的輕忽,日後早晚會反噬到哪怕是也會老也會弱的父母身上(這樣的提醒和「恐嚇」不知有沒有一點用?)。



小三花不見後,我們又花了幾個月時間,才把她鍾愛的兄弟乳乳給收回家,是家裡目前的第十三隻貓咪。



愛上人的貓,命運不必然如此多詭難測,講幾個充滿笑聲快樂的例子吧。



曾經在某篇貓文章裡提過的復活島巨石像模樣的高高,高高神經粗粗的,與人族關係不密切,回家吃飯的時間外,她大都遊盪甚至睡在我們屋後大廈間的綠帶叢中。但她還是發覺了天文的房間裡「不知為何」可以長居著兩隻膽小神經質的呸咕和TORO,每每隔著紗門叫喚天文,望能獲准進入肯定好玩的天文房間。房門不能開,高高百思不得其解的結論是,打一些獵物獻給天文以換取門票,她打來壁虎,完完好好一條放在天文房門口,打來麻雀、蚱蜢、大蜘蛛、紋白蝶、飛蟻……,總是總是,我聽到天文在樓上聞聲開門的高聲感謝:「謝謝你、謝謝你。」我次次被天文充滿驚喜感動的語調感染得忍不住大聲問:「今天是什麼禮物?」「唉呀蟑螂啦。」怕高高聽懂人言因此低聲回答,天知道天文的天敵就是蟑螂。



也有那愛上人、因此漸失了自己的天性本能的貓咪,例如辛辛,辛辛正名辛亥,是辛亥國小野貓家族中唯一被我們收回家、且過程全不費吹灰之力的。先是我們去夏夜晚在國小操場慢跑投籃時,連聽了兩天的奶貓喵聲,覺得竟像是有針對性的在召喚我們,便聞聲尋去。不難找,沿萬美街那側的校園圍牆花壇的深處端坐一隻發著白光的超小貓,我趴下地,伸手等待並叫喚他,辛辛(咬咬牙)考慮三秒鐘,施施然走出來。我抱他回家,他不掙扎不哭鬧,路燈下,看清毛色是白底黃花塊,乾乾淨淨的身上散著淡淡的口水味兒,我誇獎他:「媽媽把你照顧得真好。」後來發現是他自個兒照顧的,他一天到晚就在洗浴理毛,是個面容嚴肅不苟言笑的小沙彌。我們猜他那晚是東看看泥巴地西瞧瞧美麗但會下雨的夜空想:「不行,待不下去了。」遂投奔人族。



辛辛太認同人,天性本能眼見的退化中,他從飯桌上欲跳往長櫃,這對家中貓族來說是家常便飯一天要做好多次,辛辛卻必須準備良久,其審慎認真彷彿好萊塢替身特技演員要飛越摩天大樓與大樓間,在場的人族路過見了都勸告:「用小腦!用小腦!」也有經驗豐富的人族直言:「會摔喔。」辛辛不幸應聲撞了櫃摔下地,也有衝過頭打破過Wedg-wood和哥本哈根的咖啡杯。



他的四腳因此輪著受傷,最嚴重曾經右後腳掌骨折,所以老長一段時間都踮著腳爪怪走姿,因此得個「馬來←」綽號。



不料這情況隨他年長更嚴重,他有時從電視上想跳上冰箱,扭著屁股連後腳瞄準好久,不時暫停片刻大喊喵聲給自己打氣,在場的人聞聲也會從報紙裡抬頭附和加油:「會成功!會成功!」



辛辛成功過幾次。



辛辛失去貓科動物特有的靈動敏捷之處尚不只此,他常和其他貓們玩他們久玩不厭的彈珠遊戲,就是以浴室為球場爭奪撥打彈珠,玻璃彈珠擊碰在磁磚牆地的清脆達達聲煞好聽。辛辛從來只有壁上觀的份兒,插手加入不了,偶或彈珠正好迸跳到他跟前,他頗有自知之明的趕緊銜含起彈珠跑離競技場,跑到客廳餐桌找個人族通常是我,把彈珠放在我腳間或鞋裡央我替他保管。



對於他的信託,我覺得真是無上的光榮。



他還常常趁我坐得低低的埋首書報時,從高處探手探腳爬到我頸間,兩手環抱住我大頭,在髮叢中嗅嗅啃啃,想起來時對我耳朵吹熱氣,又或一手勾住我頸子試圖咬我咽喉,我又癢又痛不忍拒絕的躲閃著,悶笑出眼淚來,因為這些動作完全與他對其他的貓大哥貓大姊示親愛時做的一模一樣,做為一個人族,我感到驕傲和快樂極了。



skyfre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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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 看過了.....
喜歡貓咪的作家很多喔

有時字裡行間也會出現貓腳印^^
facetofa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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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了 寫的真是好極了
不過一次看太多字 有點暈就是了^^"
bbsor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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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愛貓作者寫很詳細
我看了一半,真是很謝謝你
hoch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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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我剛剛找書店都找不到"獵人們"這本書,
有貓友知道嗎??可否通報一下呢??謝謝
t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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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得一會兒哭一會兒笑
謝謝hochia    分享朱天心這麼棒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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